翻记事本找到了很久之前写过的东西,姑且存个档吧。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关于死亡还是爱情》←一个非常规安利。
人们该怎样去相信,自己的爱人会在十四天之内就死掉?
一直以来我的申请都被高高的吊着。尽管他曾是一个会在全世界到处走的人,想做访谈却很难——这是需要完全“公开”的行为,大概是因为以他的影响力发表相关言论会很不好收场。所以我这些记录也需要完整的上交去审查,然后再决定是否可以放出。
“也许你手头都不会被允许留存,上交的资料也有可能被改动。”审批人员是这么告诉我的。于是我在去的那天耍了个小心眼在衣服的扣子上卡了很小很小的录音设备。不过他们也并没有搜查我的东西。
事实上,在盖最后一道章的时候那个女护士递给我文件并告诉我,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之所以会允许我过来可能是因为,他也快要死了。
我几乎难以置信:尽管那些情况都列在我的资料夹里,但是我怎么去相信?一个四十来岁的健壮男性,到底为什么好像没受什么伤似的就倒下去。而他们居然认为这是没什么好担心的事情。
“这是身体里面的战争。”他们尽力的向我描述,“就是那些,你所想要了解的。”
我带着东西走进房间时,他在靠窗那张床上,半躺着,肘部枕着窗沿。从开着的那半扇窗户吹进来的风把很薄的窗纱搞得动来动去,以至于我很担心窗台上那瓶绣球花会被刮下来。
坐下之后我才发现他靠外面那只手上还夹了支烟。从我进门开始他就转过头来在注视着我。应该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他扬了扬那只未点燃的烟告诉我:他们——那些医护人员——不允许他抽。所以过个手瘾。
他说话的时候稍微在身体上比划了一个圆,说老兄弟们已经很累了,就先不给他们添麻烦了。
在正式开始之前我很迟疑的先和他聊了聊那些的摄影作品。我带来的图册收集的很全:来自面前这个看起来很有些温润的感觉的男人,色调却非常非常灰败的照片们被按某种章法整齐的排列着。
大多数作品的主题我似乎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我就指着很靠前的一幅作品问他,为什么这些树会命名为死亡?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沉默着。然后用好看的手指去轻轻的抚摸印刷出来的照片白框位置向我解释:“因为在这些树后面是坟墓。是那片不被允许进入的墓园。”
我很小心的试着用观察的表情来掩饰情绪,几乎不知道该如何进行下去访谈。于是只好又随手的指了一下其中一些很长的作品名和好像并不很搭的旁批。
这一次他答的很快:“是诗,写给他的。”
大概是已经看穿了我的情况,他先开了口以救出我的窘迫,一边揉搓着指间的香烟一边望着窗外,声音很低的在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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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为什么会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在十四天之内就夺走你的爱人。”
那东西掉下来之前,我们当时驻扎地离后来划分出的爆炸中心范围至少有三十五公里。兄弟们都在爆炸导致的震动中醒来,然后跑下楼紧急集合。紧跟着韩文清接到上级命令,要求他带队进行搜救及消防任务。
这三十几公里的距离内至少有一个营的人员,但是当时甚至没有时间让我们思考为什么就近还能调动的就只剩下了这里。
那年代的人并不很了解核这种东西。很多战士连防护衣都没有就进去了。
我很难正视我当时留守驻地等候上级进一步指示的行为。
他上车前很惯例的站着等我给他正帽子,我跟他说注意安全。就这样。当时都不觉得会是分别。
现在可以讲,先前就不太想讲这些东西。
那时候我已经开始接触摄影了,更多的是出于记录的想法我拍了云,辐射云。爆炸那方向上火光把天都照红了,老韩后来跟我形容说到处都在着火,他们甚至得用踩的。有的战士脱了外套只穿着衬衣,就在辐射的范围里。
天亮之后我又接到通知,告诉我我们的兵还有他都被送去了医院。所有人。这很难理解,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所有人都被送去医院。
还在驻地的人差不多有一半都去了医院,等了很久才进去,然后当时是看到他们都有点肿。我当时还想到了病毒,但是不知道辐射。我们当时不懂辐射。
悄悄的说,其实老韩肿一点没那么凶了。
医生说他们需要喝牛奶,大量的牛奶。我因为这个更觉得是病毒,开着车去买鲜牛奶。买了很多,所有人都得喝啊,都是我们的兵。
下午护士又告诉我要牛奶,我走了再用衣服之类的说法支走其它人。回来之后大部分伤者都被转移了。
我当时很担心是要在老韩他们身上采样或者做实验之类的。打电话跟军衔比较高的朋友套话之类的。其实也没有人隐瞒什么,我挺快就赶到了。但是医院不好进,我没有通行证,亮了军衔也不太好使,还和门卫打了一架。最后我从后墙翻进去的。
他们没那么肿了,所以老韩就可以把脸沉的很黑了。一边打着点滴一边命令我和他保持距离。
平时我都干惯了对他阴奉阳违的事何况这时候,但是我发现他是真的有点生气,然后他告诉我说他有辐射,我不能碰他。
特殊的病毒。当时只这么认为,坐在一定距离的椅子上和他说话。你知道吗,那时候了他还凶我擅离职守。我就对着他翻白眼说拉倒吧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我去给你买。
趁医生没来查房我再翻出去,买熟食和别的吃的背着一大包回来。也得分给别的人嘛,还好我带了很多钱去找他。
拿着东西回来之后我猫在外墙底下学鸟叫用暗号问他有没有情况,他在窗口瞪着我跟我打安全手势。
第二天就被发现了,一晚上出去了好几次每次都买那么多吃的怎么可能瞒得住。
医院默许了,反正只有我一个人会干这种事。
他们很快出现了不好的变化。
身体上开始出现灼伤,皮肤泛出奇怪的颜色。医院收走他的东西和我的,跟我说这些“脏了”“洗不干净”。
很滑稽的,没穿衣服的我和老韩,不能接触。他还有点花花绿绿。
不过不好笑对吧。
医生跟我说他有可能死掉,我就先送医生的门牙死掉了。
这次老韩凶我也没办法过来按着我揍了。我趁没人注意吻他的时候他差点跳起来撵着我打。跟我吼说有辐射不能碰你还要我重复多少次,我也吼他,说我不在乎。他拿我没办法的,一直都是。
第七天的晚上有烟花。我忙的头都疼,所以是他先知道了,早早就端着个凳子坐在窗户边上,快开始的时候叫我也去看。
这阶段他们已经很糟糕了。缺了门牙的医生告诉我不用再买吃的了,说没办法消化。老韩不瞪我我肯定再让他缺俩下牙,这会儿已经变成我对他没办法啦。我得惯着我的小韩文清宝宝。
后面都很糟糕,他掉头发,就他那个小寸头还掉。我就剃了个光头陪他。然后他的皮肤开始龟裂,就像干涸的河床那样。我还开过玩笑告诉他他的腹肌更立体了。
那医生挺怕和我说话了,就没人管我给他包扎涂药而且还接吻了。
不能太光明正大,老韩会摆臭脸。偷袭就行了,其实我觉得那会儿他也挺想亲我的。但是我逗他他又嫌弃我,还训我说我贫嘴。训我可能是他的乐趣吧。
然后上级命令我暂代老韩的职务,去执行疏散任务。
我当然想陪着他,他的状态太糟糕了。但是他也觉得我得去,而且我也只能去。
前几天的区域还比较临近灾区的其实。也没给我们发什么防护器具,我能活到现在我也很惊讶。
什么都做。赶那些人离开他们的房子,要赶他们,不然不走。还得检查,不能让他们带着当地的作物走,已经“不干净”了。铲土皮,无意义的把表层土整个翻起来,也没有处理方式,铲起来那样放着,或者有坑就堆在坑里。要杀死他们想带走的家畜。有时候也负责把见到的东西都埋起来。
标准?随队专家说埋,我们就去埋起来。
他们还想让我去爆炸中心,我拒绝了。死在那里就没人照顾老韩了。
很累,不停歇的体力劳动,还要安抚群众。一天换掉五六十个口罩。
还看到了很多动物,树木都呈现一种死掉的感觉,它们可能已经慌张的麻木了,见人也不很怕。空气里都是奇怪的味道,地面仔细观察能看到亮亮的东西,灌木丛像针扎过一样有小洞。被射杀的动物就倒在这种环境,有时候我们得做,有的要杀掉。
五天。连着做了五天我又被调到离他近一点的区域。
我偷出时间开车去找他。
我记忆里的他有两个极端。
这之前的韩文清不苟言笑但是耐心,所以有一种他的风格的温柔。很强壮,打赌输了还扛着我绕着驻地跑步。细心。这都是我记忆里的他。
那个时候的他极度虚弱,身体机能都很难维持。抱他起来换床单的时候能听到医生描述的骨头在身体里碰撞的声音,碰他他的皮肤会脱落下来黏在我身上。他明显有些焦躁,又稳着自己安慰我。
说话漏风的医生和我蹲在一起抽烟,互相鼓气说他会好起来的,他告诉我已经在配型等待了,有合适的就试着骨髓移植。
那年代的骨髓移植比现在伤的多。配型成功对方也不一定会同意,互相安慰而已。
那是第十三天,已经有很多人死了,我点烟的时候手都会抖。背着韩文清给士兵们,那些年轻的兄弟们送葬。帮着一起用玻璃纸包裹起来尸体,封紧,放进棺材里,再包,再封,要用锌做的棺材。
这是无妄之灾。
在那之前战争是拼杀,是实质性的互相伤害。但是那时候是突然降下来的摸不到的死亡,从军人到平民,绝大多数是平民。
将本来就不人道的事情发展成道义上更难以接受的不人道。
是谁把核带进战争中的?
你经历过战争吗?你也是战地记者吧,你在那些地区有什么感觉。核会把你看到的拍到的那些让你觉得触目惊心的东西用一只看不见的手直接抹掉。全部抹掉。
你想象过完全寂静的春天吗?
你体会过所有人都被打上一个大家明白的无法言说的区域标签吗?不论年龄不论肤色,都被划分在一个区域,核爆的那个区域。我们都是那里人。
你可以接受所有新生都是死亡的味道吗?新生儿都是可怖的,人的,动物的,都是。
我走了十几年,全世界都去走去拍。不停的拍,不停的讲,去呼吁去抗议。
为什么,我不想任何人再感受到拖着疲累的身体跑到医院他们却告诉我他已经死了的时候的感觉了。不想让谁再需要感受到我看着帮着把自己的爱人像什么怪物一样的封起来的那种感觉了。不想让谁再感受到要偷偷摸摸下葬连想去看都会被拦着那样的感觉了。
不需要用爱人是英雄的名义把遗体交出去,不需要在余生攥着一块勋章度日。
十四天,十四天我的爱人就死去。
我也快要死了。
等我死掉就把我也封起来吧,放在他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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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分了几次记录了这些东西,然后整理好顺序。
叶修的身体真的是很差了,每次去都能很明显的看到。他和韩文清长时间的相处,接触,还进入过重灾区。与其说是他又活着这么些年不如说是用信念捱过来。
最后一次去看他的时候他趁没人注意到偷偷抽了那只烟,一边笑着咳嗽一边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贿赂。
他去世后被火化了葬在他要求的他爱人身边。参加完葬礼我才拆开那个信封。
是一首诗和一张合照。